赌
夜行者在暗中行走,无灯无月也无妨,脚步擦过地面,有时是脚踏车绞鍊缓缓地迴转,还有他们咳痰清喉咙的声音,在夜的深处袅袅回荡,彷彿那是他们与这个世界摩擦的声音……
图/王春子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从妈祖庙边那条路走进去,右转即是大树公祠,再往前几步左转福神路,在第三户农宅埕边有一欉高耸的檨仔树。树脚砂砾地上搭着简单的棚架,足以摆上五六张方桌,亮起灯泡,几把椅凳,便有人来坐下来,一张桌子便是一座方城。
他们当中有人大清早就去田里巡过一遍,做了每日必要的工作,有人施肥、灌溉,有人喷了几筒杀草剂,给养在田里的鸡或狗放了饲料;十点多回到村内,夏季时太阳开始烧热了,冬日里反正无事,裤脚上虽然还沾着泥巴和草屑,来到檨仔树脚就坐下来。
每人面前各叠放着数张皱髒的钞票,双手抚摩着麻将牌粒,凝神致志整理牌序,凝神致志棒球帽半遮的脸上并不露出什么表情,唯有眼睛闪闪有光。他们几乎都是平静接受这一手的好坏运气。他们嘴上斜叼着香菸,眼皮浮而鬆弛,也有人的双唇沾染着槟榔汁的红渍。那一双双手骨节粗砺且厚实,指甲边犹带着一圈泥垢,弯曲的手势宛如握着锄头或镰刀的样子。
短拙的手指头摩挲着,彷彿小心呵护着挂在枝头的黑珍珠或黑钻石。有人出牌了,四人脸上表情瞬间细微变化。一个方桌上的四双手,演出一场无形戏剧,斗智,考验人的性情,耐力。树下时而安静紧绷的气氛,树上白头翁的叫声便显得特别嘹亮。时而有人激动嚷嚷着干谯问候人家的祖妈,引起一阵小小的吵闹,含痰的喉头如闷雷滚过来一样响,和着哗啦啦洗牌的声音,不久便又静了下来。一般路过的人并不容易觉察树下方城大战正酣哩。
见有像我这样的生分人到来,他们不甚在意抬起布满红丝的倦眼瞧瞧,常常只是以一种乡下老男人的漠然瞟一眼。生分人并不受欢迎,往往是家里派来叫人回家吃饭,或传达什么事情的,只是干扰。中午时分,有小童踅来立在牌桌旁扯开喉咙用力高喊:「阿公,阿公,回家吃饭了!」见阿公没有从牌桌起身的意思,小童便像司晨的小公鸡啼唱一般,再度尖声喊叫起来,儿童单纯的嗓音清亮,叫得大家都笑了。在他们的笑声中,响起洗牌声,有人啐骂了几句,使得静定的方城起了波动,被叫唤的老人彷如大梦初醒的恍惚,自众人似也无所谓的目光中从牌桌抽身,趿着拖鞋于煌煌日光中随孙儿慢慢走回家去。
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农了,如今拥有太多的闲暇,不知如何排遣的日与夜。树下也有二三闲坐观战的老者,神情抑郁索然,彼此偶尔说说笑话或者也都静默,吸吐着香菸似乎陷入沉思驰向一个忘我的美丽新世界,暂且忘怀围绕身边的老去,无力,疾病。牌桌上他们在长年劳作中磨损了的肢体,岁月压弯了的背脊,静止的姿势彷彿石化了,蒙上一层薄尘,笼罩在树下的光影之中焕发着几分沉稳与严肃。
有那么剎那间,我一厢情愿地联想起塞尚的〈玩纸牌者〉系列画作中专注于纸牌上,沉思不动声色的劳动者形象,有一波波遥远而难以分辨是喜悦或哀伤的情感拍击而来。
我所熟悉的乡亲父老是他们年富力壮的时候,肩头架着锄头走在田埂巡田水的身影,匍匐在水田一行一行地挲草,肩扛榖包头斜一边咬紧牙关而一身汗粒像雨水一样落下来,坐在行进的牛车上微晃着抽菸出神的模样,以及颱风暴雨来袭时的忧头结面。终年浑身散发着汗酸,牛骚,土臭掺杂着香菸和杀草剂的味道。多少年了,是这样的身影在屏东平原上弯身耕耘,生养众多,繁茂昌盛我们的村子。
檨仔树终年郁郁葱葱,依时序开花结果;树下几张皱缩而黧黑的老脸孔,嘴角飘忽而过种种情绪,他们在牌桌上图的是什么,能够赢得的是什么,或许「赌」只是排遣无聊时日的游戏和对金钱的想望,只是老人之间互相取暖的方式。输赢的可能也只是每个月的老农津贴,但有输有赢滋养了希望和兴味,于是就像当年对播种收割一样兴起拚搏的热情。
对大家这种盲目的热情,舅公家的协叔很不以为然。他弥勒佛似的身量坐在檐下摇葵扇,曾问:博筊敢有较赢,我闲闲这里坐,总无载誌。
而父亲在晚间睡过一觉之后,九点半起床看电视歌唱节目对奖。电视台藉播放卡拉ok歌曲编号的数字行六合彩对奖之实。原先以为他夜里睡不着起来看电视,却见父亲将电视上代表歌曲的编号整齐抄在日曆纸上,有无中奖很快便揭晓了,老农也只是淡然笑笑躺回床上。桌上几张日曆纸背面写满了一组又一组的数字,慾望密码也是发财祕笈似地行列整齐排着队,井然之序像田地上一列列的秧苗,一畦畦的落花生番薯,平行滑入父亲夜夜难眠的梦里。
无眠的夜,冷冷的无聊袭来,檨树脚亮起小小的灯光,这里有一股不可抗的神祕吸引力,吸引老农们趋向那火光。垂挂下来的灯泡周围翻飞着几只蛾蚊,几双昏眊倦眼仍充满算计,焚着不肯稍歇的慾望之火,那一张张无法和岁月和解的面孔,仍然挣扎着要拚搏。也只有在牌桌上才看得到的任性的手势,孤注一掷的快意,或许唯有在这里他们才有机会尽情展现平日里被拘限的性情吧。
他们当中,有人与妻子分房而睡;有些夫妻早已成了怨偶,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歹面相看不相闻问;也有些则是两人一碰面便以钉耙似的语言爬梳着彼此荒地般的心田,如今再加上赌钱这一条,更使两人关係时而像冰一样冷酷时而像火一样灼烫。在男人的谈话中不作兴谈及家里的女人,彷彿她们比外星人还不可理解。
在他们结束夜戏离开牌桌时,村子早已进入睡梦中,妈祖庙埕长夜亮着几盏灯,灯晕下飞蛾仍然茫茫打转,夜里村中并没有一个乾净明亮的地方可供人坐一坐或喝点什么。一片无尽闇郁的夜空,星光历历一如昨夜,一如每一个夜晚那样闪闪烁烁,黑浓的暗中夜莺嘎嘎噪啼旋飞,偶尔传来远近处的犬吠和猫鸣,乡村的夜行者只能摸黑回家。
乡村的夜晚漫长,每一扇窗子都闇黑,夜行者在暗中行走。夜行者在暗中行走,无灯无月也无妨,脚步擦过地面,有时是脚踏车绞鍊缓缓地迴转,还有他们咳痰清喉咙的声音,在夜的深处袅袅回荡,彷彿那是他们与这个世界摩擦的声音,彷彿是他们嗟叹着夜晚不该这么安静。
想来,当都市人厌倦了上下班的刻板生活,对于农家「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」的田园图景,便有一种憧憬,一种想像。殊不知真正如此悠闲慢活的话,情况可能就是草盛豆苗稀了。农忙期间起早赶晚,带月荷锄归,不是浪漫的实践,却是体力的透支。
昔日肥沃而乾净的田地,现在周围有许多人建盖养猪场和鸡舍,风吹来不再带有微微的泥香,却是猪粪和鸡屎的恶臭。田园中每日彻响着惨烈的猪号,和挥之不散的成群苍蝇。老农不提问也不惊讶,彷彿那也是必然的发展,养猪养鸡鸭鹅养虾是农作之外有利可图的选择,当然在养殖期间口蹄疫、禽流感、鸡瘟和病害随伺在侧,这又是另一番赌注了。
是了,农耕就是另一种形式的「赌」,身为农人,别无选择,他们一辈子都必须赌。非赌不可。
跟谁赌?跟老天赌。
赌什么?以一家生计温饱和寒冷,酷热,雨潦,乾旱,颱风,病虫害等等对赌。
运气好赌赢了,再和市场价格赌。
农作丰收时价贱,歉收时即便价贵,农人却未必因此得利。一般情况是,盘商来收购作物时,农人往往因不谙市场行情,也由于口拙,再怎么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输给了盘商。
老人总是说:做穑无三日的好光景。经常,我返乡的时候会听到妈祖庙的放送:庙口有在卖凤梨三支五十,凤梨三支五十,大家赶紧来买喔;又或者:高丽菜一粒十元,一粒十元。那凤梨和高丽菜拿起来手沉,里头藏着农人的一颗心哪。总是这样,也有三颗高丽菜只能换得一粒滷蛋,整牛车的萝蔔拖去沤做堆肥的时候,那真就是拿到一手烂牌,终究只能服输认赔杀出。
我想,老农一赌再赌,赌了一辈子,早已练就了一身是胆,如今坐上牌桌怕也是牛刀小试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