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一代:六年级作家(之一)微妙的边缘的时间感
图/可乐王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六年级作家:民国60-69年出生(1971-1980),在而立至不惑之间,在野百合与太阳花之间;前浪尚未着岸,后浪滚滚而来。他们如何描述自己?今起海内外二十余位六年级作家接力摹绘属于六年级的世代画卷,请勿错过!(编者)
让我开始觉得自己值得跟他人不同,应该要跟他人不同,甚至当一个怪胎也没关係的,就是我喜欢上了文学……
我是民国61年出生的,若60年出生的算是六年级第一班,那我便是第二班。在这个年纪附近的一两年有点微妙,以十年为一阶段的分法之下,再怎么说还是比较接近五年级的「古老」氛围吧,举个例子来说,在文学圈子里,六年级前段班只要成名比较早的都会被当成五年级作家,像是纪大伟(61)、洪凌(60)、张亦绚(62)、张惠菁(60)和徐国能(62)等等,连我以前也搞不清楚,以为他们大我很多岁,为了有礼貌一律猛叫他们哥啊姊啊的,而且也会对他们恭敬地说:「我是读您的作品长大的。」如今想起来都有赚到的感觉。至于我自己,还好因为被认识的时间很晚,居然有长辈以为我是七年级作家,就跟杨富闵(76)一样,我听了常常在心里窃喜。
我在很年轻的时候,便有这种微妙的边缘的时间感,虽然只是一两年之间的气氛转换,有时好像比较靠近前面,有时又像比较靠近后面,但确实有什么事情具体地变得不一样了,例如跟最近热门的课纲微调有点类似的事情。18岁来台北念大学之前,我一直是在高雄市的一个旧部落区域长大,那里有镇日排放汙染彩烟的化工厂、台湾最大的违章建筑群,紧邻建给低阶公务人员优先抽籤购买的崭新公寓,整区混住着本省人、外省人、原住民、客家人等等。基本上是个大家可以和乐相处,但同时仍然是人口占多数的本省人,私下会轻蔑地把原住民叫作「番仔」,把外省人称为「老芋仔」和「外省婆」,同时不屑跟客家人来往的年代。念国小、国中的我,对这些歧视与偏见几乎没有反省思考的能力,只是随着大人们怎么说就怎么说,我的人生观非常简单易懂——这世界怎么样都没差,我只要活得跟隔壁栋的那两位李氏兄弟一样就够好了,爸妈就会高兴了。
他们兄弟两个大我几岁(真不可思议,我到今天都还记得他们的名字),长得又斯文又好看,制服总是又挺又白的,两人对邻居都很客气有礼貌,而且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全校前两名,他们是整间学校和那个小小地方的骄傲。每次他们要是有什么新动态,像是得了作文比赛第一名或是出门买东西一类的,我妈等我一放学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跟我说,那个李○○怎么样,李xx又怎样,「你看人家这样,你要学学人家。」虽然老是被这样说,好像我比他们差很多,但奇怪的是,我却一点也不在意,好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教训。我很少有机会能遇到彷彿高高在上的他们(又是在隔壁栋),但若是遇到了,他们兄弟都对我非常亲切,像真的大哥哥一般鼓励我认真念书,其实不管说什么,我一看到他们那漂亮聪明的样子,心里立刻就同意:「对,我也要变成他们那样。」不过如同前面所写的,这一两年有微妙的气氛转换,不只是气氛而已,事实上有具体的事情不一样了,让我无法安稳地照着李氏兄弟的人生步伐前进。比方说就在我这一届(国中国小都是)开始使用全新的教材,课本换了,本来邻居学长要借我的参考书和测验卷也没用了,得全部重买,我没法读李氏兄弟读过的课本(据说减低了难度),开始被用跟他们不同的观念教育,然后就忽然发生一件震惊这个小地方的事情——李氏兄弟的哥哥没考上第一志愿高雄中学。
真是不敢相信啊,我记得我妈妈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,连声音都在发抖,好像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。在我们家简单易懂的人生观里,考上高雄中学是个素朴而高尚的必要信仰,以我舅舅为例,他一辈子以自己是雄中人为荣,他常说一件事来证明当一位雄中学生有多么值得骄傲,就好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似的:「二二八事件最激烈时,有位老师对着全体学生说,一、二年级的回家去,三年级的跟我去占领火车站!你现在去看,红楼墙壁上还有弹孔。」我念国中的时候,二二八事件还没人敢大剌剌地公开讲,一度进攻高雄火车站与宪兵部队作战的「雄中自卫队」历史甚至没有人提起过,后来也证实了雄中是少数被国民党军队直接用枪砲攻击的学校。但除了这个当时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是真是假的,激动人心的历史之外,更重要的是,在我们那个曾被视为专门培养流氓打架的国中里,要考出一个雄中生有多么困难,只要能从这里考上,就等于是在那些把孩子送去念私立升学名校,因此趾高气昂的邻居亲友之间扬眉吐气,而李氏兄弟正是最不可能失败的在地梦想,如果连他们都考不上,我到底要如何实践我的人生呢?
隔年,这国中的高中联考成绩仍然惨不忍睹,但所幸李氏兄弟的弟弟考上了雄中。我看着他白皙制服上绣着清楚无比的「雄中」两个蓝色大字,心里总算觉得自己或许也有可能穿上这身衣服。结果没多久,我的模拟考成绩就烂到连我爸妈都有心理準备,儿子得重考一年的地步。李氏兄弟后来各自发展如何,我完全不知道。说来也奇怪,他们念了高中之后,我就很少听到大人们再提到他们的名字。我大概可以想像,他们的高中同学都是来自各校的菁英分子,像是私立的道明中学,还有所谓的「三七五」公立名门学校,也就是三民国中、七贤国中、五福国中,我们这种打架学校的顶尖高材生,在这里头一定也成了平凡人。当李氏兄弟的巨大身影,自我们那小小地方褪去,我也有种从被谁附身回复过来的感觉。自那时候起,我的人生不曾再有具体效法的世俗理想典範,不再想跟随谁的步伐一致性地走一段,而让我开始觉得自己值得跟他人不同,应该要跟他人不同,甚至当一个怪胎也没关係的,就是我喜欢上了文学,不用说,一个喜欢写现代诗的十四、五岁的男孩,一定是个怪胎。
当然人生并没有那么顺利,想要变成怪胎就可以变成怪胎。我一千个侥倖考上高雄中学的那一年,正好是最后一届以甲乙丙丁分组,先填志愿再考试的大学联考考完,下一届改以第一二三四类组分组,可跨组考试,先考试再填志愿。六年级前段班和五年级尾末段班一起迎来了一个新的变革,不需要先将人生目标规画得很周详,强迫自己去完成,可以缓一点,等一切尘埃落定了,再花时间慢慢思考要做什么。于是乍看之下好像选择变得更自由更人性化了,但谁都知道并不是这样的,旧有的升学体制仍然宰制着属于「新人类」的我们。我爸跟所有人的爸爸一样,希望我去当医生,就算读国防医学院也好,大概是那几年雄中生以跳考台大医学系或勇夺榜首全国闻名,才给了他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,自从我的生物考卷被老师丢在地上叫我自己捡起来后,就不可能实现了。后来,连我自己都动摇了,想去考第二类组,第一志愿是交通大学控制工程学系,这个系是干什么的呢?很抱歉,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,当时只觉得可以控制什么,一定很厉害。这不算是不理性的选择,在那个大学还没扩张浮滥成这样的年代,第二类组的录取率已超过七成,但第一类组的录取率只有三成,对手还是那些天生比我细心敏锐又有耐心背书的高中女生。
我最终没有当医生,没成为控制工程师(就算考上也绝对毕不了业),而让文学将我拉回我应该,并且恐怕是唯一走得通的路上。在整个高中时代,即使我几乎不认识任何文学同好,没参加任何文学团体,没见过任何作家,没听说任何一场文学讲座的消息,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一句鼓励的话,我心里哀伤地觉得四周是个文学荒漠,唯一跟文学有一点点关係的人只有普通的国文老师,但还是一边準备考大学,一边读张曼娟的《海水正蓝》,默默地写着诗、小说和散文。
只是当时的我所能见到的事物非常有限,大约只有从我家那个郊区小地,坐四十分钟公车到高雄火车站,再走路去雄中上课的可见的範围,所以或许只有我的四周是一片荒漠也说不一定,稍微往旁边走上两公尺,可能就会发现清泉与繁花构成的绿洲。如今当然不可能知道实况如何了,但即便如此,我很庆幸我最后不是李氏兄弟,无论他们后来的成就如何,也不是任何人,在我能力相当有限的年轻时代,没有为既定的规则屈服(而我习惯这样),没有勉强自己效法的典範,在那微妙的边缘的时间感轻轻晃动之中,没有走得太前,也没有落后太多,侥倖地选择了喜欢做,一辈子都想做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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