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一代:六年级作家(之八)不惑之惑
此刻生活在岛上,在此大陆与海洋的交界,黑白为浑沌,喧嚣如海潮,山无陵江水为竭,变乱就在转瞬之间,我惑之又惑,简直无法可解……
图/apple wu
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时间终究站在我的对立面,正式与我为敌。虚矫的妄想而今皆已退位,再也不能带来任何自我催眠的感动。这几年我逐渐明白,所谓人生的山丘只是一条滑缓的曲线,没有高耸入云的顶峰让你立足其上俯瞰茫茫尘世,无端生出不可计量的孤寒感慨,并且确实感觉到此后只有下坡之路的,何其自伤的莽莽悲哀。不是那样的,不会有明显的标记提醒你这是制高点那是观景台,该放缓脚步浏览风景因为再前进便剩下荒烟衰草,必得是你走了好一段距离只觉得秋意渐浓渐苍凉,心下诧异着回头查找来路了,才知道最好的时光已经被你抛在过往好远好远的地方。那时,就是中年了。
或者可以改换另一种说法,譬如少年意气汹汹然,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梦追逐着梦,理想追逐着幻想,潮浪相续,无非是青春心念。但当现实的沙滩上只剩下转瞬即逝的浪沫,即使大洋深处仍有风生水起的暗涌,也只是此岸一抹潮湿的褶曲。日子还是日子,纵然夜深忽梦少年事,双眼一不作横波目,二不作流泪泉,乾涸到东方既白,也还是朗朗重複的一天。总之是活着,在着,沉浮飘荡着,和一切贫乏琐碎相互拮抗着,像没有查理帕克相随的少年pi,没有排球威尔森陪伴的汤姆汉克斯,等在他们前面的,只有穷极无聊的死亡。
怎么办呢,这种消磨殆尽,恆星将死的感觉──异常烦懒,工作停顿,饮食俱无滋味,愁闷唯思杜康。我一度以为忧郁是少数人的专利,一种自我折磨的特权,假文青们成天将它挂在嘴边当成自我标榜的徽章,但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把妹网交样样来,也不见有谁真的沉潜到生命的底蕴里,去探查那个幽黯无光处隐然躁动又蚀耗一切的根源。只是当人到中年,发现时间真站在对立面上冷然盯着蔑然瞧着你,平常里欢然无思少动脑筋的人,像我,终也确确实实感觉到那眼神中慑人的,森森然恶意满盈的漠视,不由得竟怯生生惶惶然低头无所措的,害怕起来了。
变得不爱出门,成天宅男样。除了上班工作和必要的购物行程,哪里也不去。社交生活降到极低,低到尘土里,像是某种返祖式的蜕变,但更加接近卡夫卡的小说。讨厌众人的眼光,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,对于幽闭完全没有恐惧,反而有种本能的喜爱。久不买新衣,觉得并不存在除了蔽体以外的需要,外貌装扮云云,无非皆是镜中花水中月,一种自我投射的幻觉,不值得谁正眼相待。也因此门面少加打理,一头蓬草,满脸鬍渣,得等到不识镜中人,或者手抚下巴颇觉粗砺之时,才会到开在卖场里的百元剪髮快速处理。回家洗浴时顺手剃去鬚根,镜中身影也还是庸常粗鄙那样子,老老无生气。
还是写诗。积稿深恐被人知,便藏着掖着压着堆叠着,像重重坠落无法消除的俄罗斯方块。方块是一间间心的密室,片刻的心情,经年的感悟,浮生的沉韵,起兴的落寞,全都收在这里,不让见光。见光辄死,赤裸裸曝尸荒野无人收掇,哪里还有知音为我吁嗟长啸?于是绝絃焚琴断奏不复闻这等事情,也就只好自己作戏给自己看。唯约稿不可辞,点滴压榨一颗涩涩的柠檬,透明玻璃杯里混浊的酸汁,还得兑水稀释后掺入蜂蜜,才敢呈作清供。观者不知,而我自觉其虚假,对照网路上风风火火恣意鸣放的青春,那等坦然无耻惧的奔纵舒快,我这点卑微心绪,也就更加不堪起来了。
我不知道这样究竟算不算是有病,只是这诸般症状离正常似乎有一段距离。因此当盛弘邀请我参与「我们这一代.六年级」专题时,我不禁满心惶恐,深怀疑惑。当我们使用「x年级」这个广泛通用的词彙之时,它的维度其实跨越了上下十年,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子,而我占据的仅仅只是其中一日。对于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,我的观察只能是管窥蠡测,我所发表的意见也只能是我个人褊狭的见解,丝毫不具有任何代表性。再加上前面所提及的各项怪异症头,读书浅见识薄,不交际少发言,隐隐然自绝于众人的心态,连标题里的「我们」两个字都沾不上边了,又如何能恣言妄论「我们这一代」?
复以我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──好之者意图窥祕,渴望一探天龙国立男子第一高级中学的日常,看这些被世俗视为天之骄子的男孩们,究竟是传说中的学霸,抑或另有不可宣之于众的下流私隐,而我不过是那只偷拍用的狗仔相机大炮筒。恶之者人人喊打,似乎身为高中国文老师,以教授传统文言古籍,引领学生掌握进入此古代知识宝库的关钥为谋生餬口之业,乃是这个时代不可饶恕的原罪──主流里的主流,边缘中的边缘,这等矛盾纠结,令我噤口难言。
尤其每每在脸书上闲步于废文之林,旧事端恶趣味冷饭重炒如同洋流环洄者有之,新话题俗见解风风火火如同烈焰捲噬者亦有之。伪新闻假消息怵目惊心,宛若网路时代急遽蔓延的癌细胞各处流窜,哪里着床哪里便感染成它们的前进堡垒。想挥笔如剑,批大郤导大窾,因理而解之,却总在文章将成之际狠心删去。文字如沙,消漏了生命,数百字数百字大片消逝的心灵风景,爱与渴慕、贪索与辩求、自我防卫与愤怨避忌,全化为无声的抗议,逸失在如烟的电子空间里。我欲无言,只能无言,因为我恐惧。
我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,自以为能够消解这些情绪,到头来,情绪全化为压力,积存在我深黯的内心。琐琐想来,过往如今,他们还是他们,但也都不是他们;我们还是我们,但早已都不是我们了。面对这个暴乱的时代,我所不能理解的是,为何良善不断消逝,而各式各样的恨意,假公理之名号,举正义之大纛,辨敌我决同异,以毫不容情之势快速累积。诸侯放恣,开支票换选票,全不存长治久安之念,唯知将本求利,有若商贾;处士横议,装激情博同情,浑不解邪说暴行之害,只顾结党自营,状类鼠蚁。大雅不作,黄钟毁弃;泰山将崩,孤木难支。我以为时间自能证明一切,为所有问题带来解释,但当想像终于落空,我所能做的,只有抛却纸笔,将嘴闭紧,当个安分而忧伤的良民。
或许是职业的节制,真像人们认为的温良恭俭让;或许是心态的老化使然,令我只愿实其肚腹,弱其心志,虽有什佰话语而莫用,宁可以沉默作为我最后的居所。中年不惑,本该是通透豁达,方向坚稳。但此刻生活在岛上,在此大陆与海洋的交界,黑白为浑沌,喧嚣如海潮,山无陵江水为竭,变乱就在转瞬之间,我惑之又惑,简直无法可解。或许世间好物真是不坚牢的,彩云易散,琉璃薄脆,而年光似水,浮生若梦,倾注心力在这些事物之上,所得无非空虚;也或许人生本多错乱迷惘,这等小事其实不值谁的一哂,但我仍不自觉诵念那个远古的密咒,彷彿失去了乾燥的彩衣,只有灵魂仍然甦醒──啊!我记得!
我记得那个初来乍到的早晨,男孩路上满是背着军绿书包的身影,晴日薰风,空气中彷彿飘漾着史博馆荷池的残香,陈旧的记忆涵容全新的气象,老红楼即将开展新的故事。盆地的溽热正自缓慢积累,即便有汗,也是兴奋刺激的春潮,额际渗洩,颈背浸润,胸臆动荡,肚腹里蜂飞蝶舞。我黑恤衫牛仔裤混在学生群中进了校门,卡其驼色里格外显眼,被教官拦了下来。他说:「同学,你怎么穿便服来上课呢?哪一班的?」这种尴尬事不只一次,每每可以令人得意一整天,教人以为青春尚在,坚实美好,金刚不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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